3 第 3 章

小说:折春茵 作者:白鹭下时

喜房里,识茵已经等候了多时。

没有宾朋满座,也没有高堂见证,婚车在侯府门前停下后,她被径直送入新郎的这一间麒麟院。

触目皆是红色,门前两个红灯笼映得阶下一片朦朦胧胧的绯色光辉,随秋风轻轻摇漾在夜色里,仿佛天地万物都在这大喜的颜色里沉醉。

新房中唯盛列着合卺、同牢所用的礼器,案前,识茵安静地跽坐着,因新郎未至暂时放下了掩面的团扇。

新郎久不至,房中近乎窒息的安静,一旁服侍的侯府侍女低声安抚她:“少夫人且耐心等一等,二公子很快就到了。”

她微微笑着颔首,红烛如水,映照得少女一双春澜秋水的眼潋滟生辉,惹得侍女们尽皆看呆了眼。

这位新妇子生得可真美丽啊!可惜二公子英年早逝,竟连见新妇一面也没见上。

再一想到郡主的打算,房中几名知情的侍女皆不由朝她投去同情的目光,□□之事何其荒唐,也不知这位小门户出身的少夫人能不能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外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尔后是门外侍女恭敬小声的行礼声:“二公子。”

识茵拿起障扇,横在了脸前。

贴着囍字的门扉在寒夜微风中轻微吱呀,一道松竹般俊挺的身影被门外檐灯照进,投射在红烛潋滟的地板上。

侍女们福身行礼,团扇之后,识茵心神微凛。

郎君,他怎么是走着过来的?

她不明就里,只攥着那柄金丝团扇掩去神情。对面,新郎已经掠过了门边摆放的多宝架,立在了桌案那头。

他身着原为弟弟准备的喜服,倒也算合身。暗金麒麟兽纹玄衣裁剪得体,赤色织金带扣出精瘦纤窄的腰身,身姿颀长,宽肩细腰,在被烛光晕出的一方光明里,身如玉山华岳。

房中服侍的尽是叱云氏的亲信侍女,自然知晓这前来拜堂是并非武将出身的二公子而是文人之姿的大公子,然而此时此刻真见了他穿弟弟喜服的样子,也为这几分清举气度而不确定起来,莫非,莫非眼前站着的不是大公子,而是死而复生的二公子?

识茵呼吸微屏。

无它,这位新婿周身的气息实在太过肃穆强烈,令她本能地有些畏惧。

分明还没有饮合卺,她的脸却已赤红如烧呢。

彼此不言,打破僵滞气氛的是侍女带笑的提醒:“二公子,女君吩咐过了,要先却扇呢。”

谢明庭微微颔首,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去,轻轻拨开了新妇面前的团扇。

笼在头顶的影子如夜幕拂落,识茵心口微微一紧,随后,团扇已被别开,一张含惊带怯的脸就此暴露在对方视线之下。

红烛热烈,仿佛那人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脸上,到底是新婚,说不紧张是假的,识茵心间慢慢地就揪了起来。

倏而,她调整好心间纷繁凌乱的心绪,抬起眸来,莞尔一笑:“郎君。”

四目相对,却都是一怔。

眼前的青年风神清令,俊朗清雅,眼凝洛水之神,眉萃春山之秀。

唯独一张冰玉似的脸,在红烛光辉下显得有些病弱的苍白,倒与流言之中的“伤重”吻合。

可即使如此,她亦能明显感觉得到,眼前的夫婿,似与去岁元宵灯会上她得见的那个不太一样。

那晚得见的他融融如旭阳。

眼前的他却清冷如夜月。

叫她忍不住要心中起疑,眼前的郎婿,真的是她的夫君吗?

况且他也似并未重伤,至少方才那迫得她头皮发麻的气势,就绝不可能出自一个伤重之人。

联想到他家中还有位双生的兄长,识茵难免心内多想。但方才他进来时,侍女们明明唤的就是“二公子”。

明烛煌煌,她眼里的紧张情绪都暴露无遗,烛火那头,谢明庭亦在打量这个母亲口中“弟弟喜欢的女子”。

她的眼睫卷曲且长,唤他夫君的时候,就如一把鸦羽浓浓密密地在空气中轻颤,似是怕他,可她眼睛里折射出的光,又分明是得见意中人的欣喜。

一双清澈如泓的眼睛,明眸翦水,正似秋水落芙蕖。

清润秀美的长相,亦与他心中一幅未绘五官的画像契合无比,就连那一截流畅秀美的下颌,也与她相似。

却是弟弟的妻子。

至于这声音……这声音……

记忆里的清音婉婉都掩盖在元宵那夜的车水马龙之下,不能分辨。他恍惚回过了神,微微颔首。

清清淡淡的一声:“嗯。”

既见过面,接下来的一切礼仪也都顺理成章,侍女在合卺中盛上清酒,谢明庭伸手去拿,没注意新妇尚未跟上,半方合卺轻飘飘地在桌面打了个旋儿,倒将酒水泼出些许。

新婚之夜,这也算是不吉了,谢明庭目光微顿,识茵心底也是一惊,侍女忙将合卺酒重新斟上。

这回再无差错,二人各自端起被朱丝绳系在一起的半方合卺,饮尽卺中温酒。

合卺之后,这对新婚“夫妇”就算是结成了,唯剩最后一道礼仪——圆房。

识茵被侍女扶起,往湢浴去。他已先她一步起身,清清冷冷的几个字如抛金坠玉:

“我睡在外面。”

像是为了答疑一般,他又冷淡开口:“有些事,明日母亲自会告诉你。”

“只是,过了今夜你就是我谢氏的妇人了,我希望,你能一切以谢氏为重,新妇,汝可明白?”

这一声冷淡中亦有严厉,与刑狱官审犯人也没什么区别,识茵莫名有些紧张。

她小声地道:“妾谨记郎君教诲。”

他淡淡颔首,转身离开。这时身后忽然响起她的呼唤:“云谏?”

谢明庭敏锐地侧过脸。

她的声音又小下去,似是新妇含羞难以为情:“我叫识茵。‘映日成华盖,摇风散锦茵’的那个茵。家父说锦茵喻指芳草,盼我能有芳草一般美好的品质,故而取作此名。”

“我是想问……我日后,是唤你云谏还是郎君呢?”

原是为此。

谢明庭眉宇微动,下意识想说随你,略微的停顿过后却道:“你既已过了门,便还是唤郎君吧。”

他不喜被当作弟弟,哪怕以如今的情形称呼的不同不过是自欺欺人。

语罢,动身离去。

案上摆放的红烛依旧炽热,照得屋中渐渐升温,识茵面上也慢慢攀起热意。

她听说人都对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故而才在静默中乍然出声试探。

但夫君的反应也没什么疑点,难道是她多想?

夜色已深,侍女们又为她打水沐浴,温暖的水流如母亲的手拂过白皙的肩胛与饱满如牡丹花萼的胸脯,沉沉热气袭上来时,识茵紧绷了半日的身子渐渐放松。

她是小门小户出身,凡事常常亲力亲为,也不习惯别人伺候。屏退侍女后,一个人靠在桶沿上想着入府以来得见的一幕幕,头脑也像是被水浸润一般,有些发涨。

这个夫君和她印象之中的不一样。

也和流言里的描述不一样。

气质秉性,怎么看怎么像传言里夫君的那位兄长。若不是方才她乍然唤他“云谏”时他应得十分迅速,她便要怀疑是李代桃僵。

可她和夫君到底只见了短短一面,此后虽通过书信,到底不曾亲近接触过,也拿不准他是何脾性。

她又想起当日元夕灯会上的一局棋。

彼时棋逢对手,她原以为棋盘对面的他是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后来见面之时,却是个开朗赤诚的青年郎。虽说并不讨厌,但也的的确确有些惊讶。

或许,仅仅凭借一面和几封书信就先入为主,是她错了。

罢,既来之,则安之,她不会再回顾家,就必须在陈留侯府留下来。谢家是清贵人家,想来,不至于如此荒唐。

新婚次日,拜舅姑。

陈留侯府的家主陈留侯已去世十年,世子谢明庭以未婚为由不肯袭爵,因此说是拜舅姑,实际上能拜的也就只有婆母武威郡主一个。

她出身凉州叱云氏,是凉州公的堂妹,生父在三十年前朝廷平定秦州叛乱时战死,其母也是女将,一同战死,彼时的天子可怜这孤女无依无靠,特封武威郡主,御赐九节鞭,表彰其父母的忠义。

叱云氏这一支也是魏朝的老牌勋贵了,自太|祖打天下时便跟随左右,忠心耿耿,世代镇守凉州。也是因此,先前那位凉州公叛乱之时,太上皇并未追究到整个叱云家族的头上,又因其女大义灭亲,及时阻止兵变,仍命她袭爵凉州公,只是免了世袭。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在为女帝挑选丈夫时,选了凉州公与中书丞的独子周玄英。

换句话说,国朝的“皇后”是武威郡主的堂外甥,叱云氏,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她将门出身,青年守寡,脾气也不好,独自一人将两个儿子拉扯大,传言看儿媳的眼光是很挑的。

后来,她选择了小家碧玉出身的识茵,引得京中一片哗然。加之识茵父母双亡未过门而夫婿伤重,一时之间,京中又有骂她“丧门星”的闲言传出。

这些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识茵早在闺中便已背过,熟稔于心,既已嫁过来,她也无一般新妇拜舅姑的忐忑,晨起梳妆后,略用了些膳食,欲往主房去。

与卧房只相隔一道碧纱橱的书房里,昨夜新婚的夫婿已在等她了。

他倚在窗下的软榻上,脊背挺直,如松如鹤,一条腿微微曲起,手搭在膝盖上,左手则擒了本行军打仗的兵书正专心致志地看着。

——自小被誉为“神童”的状元郎在扮演弟弟一道上自也天赋异禀,除却原本冷厉的性子,近乎无所破绽。

褪去了昨夜的玄红喜服,更为贴身的箭袖开胯袍勾勒出青年郎君精瘦雄健又无一丝赘肉的躯体,四肢修长,身姿伟岸,赏心悦目。筋肉内敛的走势中似蕴着无尽力量,的确像个武将,不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识茵只抬眸看了一眼便低下眉去,昨夜那诡异的猜想由此由消弭一些。

谢明庭将新妇子的猜疑看在眼中,只淡淡一拧眉:“走吧。”

二人并肩往临光院中去。

武威郡主心情不错,面上笑盈盈的,接了新妇的茶后,又将早已备好的石榴纹红玉手镯与她戴上:

“你既和麟儿成了婚,便算是我们陈留侯府的人了。我没有女儿,你既嫁过来,我便将你当作女儿一样疼爱,盼你日后,能与夫婿恩爱白首,孕育子嗣,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

婆母和蔼可亲,一点儿也不是传闻里的暴躁骄纵,然提起生子之事,识茵少不得做出些羞赧之态,羞答答地朝身侧芝兰玉树一般的夫婿看去。

昨夜,他们并未圆房。对于这位“夫婿”,她还有一肚子的疑惑。

既是内宅之事,必然瞒不得婆母的,不知婆母此时提来是在敲打什么。

谢明庭自知母亲打的主意,然当着新妇含情脉脉的眼神,也无法出言辩驳,只面无表情,似乎不曾闻见。

武威郡主在心里恼他忤逆,面上笑容慈爱:“好了,新妇害羞呢,麟儿你先下去。”

——陈留侯府双生子,一名明庭,小名鹤奴,字有思;一名云谏,小名幼麟,字仲凌,郡主常以“麟儿”称之。

谢明庭起身,转身即走。

识茵将他的冷淡看在眼里,有些尴尬,又有些失落。

诚然她来时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夫婿不是传言里那般伤重,却似完全换了个人。

她原想着,若他真的伤重她也会安安分分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守孝完成后再离开。

现在看上去她倒似不用守孝了,不过以他对自己的冷淡,兴许将来会和离?

“你是不是好奇,你夫婿为何变得这样沉默寡言?”

武威郡主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识茵回过眸,眼中恰到好处地蕴出了几分伤怀。

“其实你们之前也见过,云谏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武威郡主叹着气说,“是,如你所见,他没有如传言中那般重伤,那是因为他在江南替圣上办事时,他最亲近的朋友替他挡了一劫,然后,他的性子便成这样了。”

识茵一惊,想起当日灯火重重中眉眼含笑、意气风发的青年郎,再一想到如今这个冷漠孤僻、几乎不与外人交流的青年,心脏处也如被人抓了一把似的,生出丝丝怅惘。

原来,夫君他竟是、竟是遭遇了友人的死才性情大变的么?

见瞒过她,武威郡主又趁热打铁地道:“你放心,他只是难以走出友人的死而已,绝不是不喜欢你。”

“夫妻间过日子还要多磨合,既然他性子冷淡,你就得多主动些、多体贴他些,争取早日把房圆了,生个大胖儿子给母亲抱。阿茵,明白否?”

她说得太直白不过,识茵面上也不由得晕出红霞。

她没那么矫情,既为人妇,夫妻之事是少不了的,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新妇知晓了。”她低声地应。

不过话虽如此,一个多时辰后,她回到房中,面对着婆母差人送来的一挪有关夫妻房|事的书籍,还是有些脸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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